瓦尔加对话泽纳基斯:不朽、智识、专注和其他
在与克劳德・塞缪尔的对话中,梅西安用了许多例子来阐释「不可逆行节奏」的概念,其中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他说:「我正经历的这个时刻,掠过脑海的这个念头,完成的这个动作,敲击的这个节拍:它的前后都是永恒;这就是不可逆行节奏。」
它的前后都是永恒……细想的话,这是个令人恐惧的深渊。我们的对话,我们的生命也无非这样的不可逆行节奏——但音乐却未必是。无论那个深渊如何,音乐都在这留存——谁知道呢,它甚至可能就是永恒的。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作品会流传下去,你的名字会成为不朽呢?
我不去想这些——毕竟,我死后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人们常说,生育孩子是为了让他们的生命在子孙身上延续。除了马吉,你还有精神上的子嗣,他们都将在你身后延续你的生命。这对你来说,不能是无足轻重的事吧!
这是柏拉图式的想法,他在《理想国》中谈到过。法语里有句讽刺的表达:“Ça me fait une belle jambe”,意思是「这对我没什么用」。换句话说,追求不朽是荒谬的。个体终有一死。
好吧,那我们先不谈不朽。但事实是,你精神上的子嗣触动了许多人,唤起他们的情感,也影响着他们的思想:这必然与你息息相关!毕竟你的创作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成千上万的人。
是的,如果不是这样,我甚至没法确认自己的存在。与外界保持交流至关重要。试想,如果一个人被独自囚禁在牢房里,短期内也许还能确信自身是存在的,但最终会在孤独中发疯。突然置身于虚无之中,一切都变得可疑。而重获自由时,对自我存在的第一个证明,就是去行动。如果这行动得到认可和支持,更会感觉宽慰。
至于我们为了什么存在,那是另一个问题。或许我们太习惯于认为存在是必要的。我想还有另一种可能,不过我暂时看不清:我还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我们的生命和行动,应该另有深意,而并非仅仅是为了追求不朽、权力或存在的意义——这种追求可能是最软弱,也可能是最有智慧的一种。但一定还存在着别的缘由。以我的经验,我们的抗争,无论成败,都远远不止是一场游戏。败者也许自认软弱无能,但事实并非如此!那只是一个片段。个体是会死去、然后消亡的,但是……算了,不说这个了。
为什么不接着说呢?
因为这太复杂了。下次吧。晚点再说。
你写过很多篇文章探讨智识的意义。在你看来,音乐就是智识藉由声音的表达。你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对你而言,智识无处不在。那么,你有意地研究过自己的智识吗?
不,不——正因我没有智识,我才去寻找它。至少,我所拥有的智识远远不及我希望自己拥有的。
或许正是这种不满足感在驱使你前进。
或许吧。这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你无权选择——它就源于你自己。
你觉得有人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吗?
不。
在遇到舍尔兴之前,你在这世上真的孤身一人时,是什么让你坚持了下来?是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意义重大吗?
完全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说的不朽持怀疑态度。我坚持下来是因为我很痛苦,而音乐是唯一能让我平静下来的东西。
那么,你曾逃进了音乐里吗?
不,我不会说那是一种逃避。也许,更像一剂药物?
我一直都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我写下的东西都已经成为过去。都结束了。它们是否有价值,我不知道。如今这场挣扎仍在继续,什么也没有改变。在这一点上,我和年轻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有虚荣心吗?
你说的虚荣心是什么意思?
你为自己的成功感到开心吗?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感到开心,但后来我开始怀疑这成功是否真实。我不明白成功意味着什么。如果问我失败是什么——有时我倒能体会。当然,成功比失败要好。但我常常目睹一些在我眼里毫无价值的成功。人不能依赖于成功——它总是相对的。
你科学的思维方式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吗?你会在周围的所有事物中寻找逻辑吗?
不!完全不会!我这人很没有逻辑,以至于我需要有意地努力,才能从逻辑上去理解自己在做什么,以及别人在做什么。实际情况跟你想的恰恰相反。
你专注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还是自我培养的结果呢?
后者。我年轻的时候在理工学校备考,除了学习音乐、进行阅读,还得花好几个小时学习数学和物理。打个比方,我不得不将自己绑在椅子上,但即便那样,我的心思也还是会飘到别处。现在的我比那时自律很多,已经能专注于工作了。要是电话响了,我会在通话期间专心于对话,结束之后,再接着之前停下的地方继续创作。
你觉得,要是当初下定决心专注于数学,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数学家吗?
与其说这是下决心的问题,不如说是机遇使然。我本想在数学上投入更多时间的,但一开始,由于没有合适的图书馆和老师,很多东西我就是理解不了。不过,我真的对数学非常、非常感兴趣。后来,希腊抵抗运动爆发,我不得不中断学业。
你在巴黎的时候会来这个工作室工作。你每天花多长时间作曲呢?
看情况,五到七个小时不等。如果我写器乐作品,就在这里创作;否则,我大多会在下午去CÉMAMu (Centre d’études de mathématique et d’automatique musicales,数学与音乐自动化研究中心) 工作。
我们旁边这个巨大的梯子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这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打着结的绳子,以及那边的那个谱架。显然你是站着作曲的。
对,我站着作曲。以前我是坐在书桌前的,身体前倾,一动不动,过一会儿后背就开始疼。所以我觉得站着作曲更健康些。
就像中世纪的抄写员一样。
巴斯德和其他很多人也是这样工作的。站着作曲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梯子是用来打扫卫生的:如果我们想取下或挂回窗帘,这是唯一能够得着的办法。至于那条绳子,我曾想每年度假回来后至少爬一次,一直爬到天花板。但后来我发现我的手太嫩了,爬的时候会疼。不过我还是把它留在那里,当作一个永恒的挑战。
你喜欢在岛上度假,远离奢华,亲近自然,在那里游泳、钓鱼、划船。
只有在海边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正常的。但不是随便什么地方的海——只有地中海,尤其是希腊的那些岛屿。去不了希腊的时候,我就在科西嘉岛度假,那些年那里不像现在这么拥挤。我以前会带上妻子、女儿、狗还有一艘皮划艇一起去——现在只有我妻子陪我了。那种感觉很棒:我们去岛上,遇不到什么人,只有渔民。
现在我们会尝试更有挑战性的事:从一个岛划到另一个岛。有时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就像去年,我们差点溺水了。我们没注意到风势变大,离开了我们驻扎的那个美丽的小岛(岛上只长着野洋葱,海鸥在我们头顶盘旋),朝着仅七公里外的另一个岛出发。我们大概是下午四点启程的,直到晚上十一点才上岸。那时船已经开始漏水了。回来之后,我的妻子——尽管她在汹涌的海浪中表现出巨大的勇气——写了一本书,名叫《我不喜欢海》。那本书很有趣,不过她主要的文学作品是更抽象些的小说,富有诗意,并且极具个人风格。
今天早上,在准备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时,我突然想到,你就像是当代的列奥纳多·达·芬奇,那位20世纪的博学的人物。
在达·芬奇的时代,一个人要精通人类知识的多个领域是有可能的,因为那时人类的知识总量还没有现在这么庞大。而在当今,哪怕只是深入了解一个领域都很困难。人们可能会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但除此之外……很遗憾,那个时代多维度的知识和生活,在今天已经难以实现。
这种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在不远的将来,交流可能会变得更加困难;人们会越来越多地不得不向专家求助,即使这些专家的领域与自己的相差不远。
不过,人类也有可能会发现新的交流形式,从而促进信息的交换。此外,教育体系也必须做出改变。
然而,在我看来,人类的大脑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靠的。我们只是自认为知道一些事情。很多东西从我们的脑海里溜走;我们可能会根据环境或其他因素改变自己的观点。因此,必须时刻检验自己的工作,不遗余力地反复思考。最后,我们可能会感觉一切妥当,付出的努力也都是值得的。但即便如此,仍需通过实验或与他人合作来进行检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只是在接近事物,而无法触及到最终的真相。
前几天我读到了一些关于基因研究的新发现,人们发现DNA分子的复制必然伴随着信息的丢失。看来自然界也是如此——我们不得不面对生物学上的简化现象。
你明白了吗?一切都在变化。那么,我们又如何能真正地了解任何事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