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路易泽·迈因茨:悬疑小说,富勒的第三弦乐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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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本文来自 Kairos 0013132KAI 号发行的小册子,原文德语,译自克里斯托弗·罗思 (Christopher Roth) 的英语翻译;专辑可以在Qobuz上获取。


贝阿特·富勒的第三弦乐四重奏开始于一种瘫痪状态:无音调的磨擦、个别的高音和低音、干涩、滴水、敲击、振动——这些孤立的声音以一种看似随机的方式出现。但随后,这个过程不断重复,脉冲变得明显,磨擦声与某种呼吸声联系在一起;跳动、吱吱作响的元素变得清晰可闻,整个过程开始动起来。

开始实际上是结束。结尾又是瘫痪。贝阿特·富勒以一个最初计划作为结尾的音型作为他第三弦乐四重奏长达50多分钟的大型单乐章曲式的开端。对听众来说,这是一个抽象的过程,因为人们感知到的是一个开始。以后每当呼吸声再次响起,都会让我们想起那个开端。

复杂到一定程度后,作品的概念结构和实际听起来的效果就会成为两个完全分离的维度,相关的结构几乎会随着事件的发展而消失。这种复杂形式的起源如下:「我首先勾勒出一个声音的发展过程,然后将其切成楔形。之后,我开始反向阅读这些部分;在第二部分中,我将前面和后面的运动轨迹相互结合在一起,最后,我让序列返回其原始形式——换句话说,以其原始版本讲述故事。」(贝阿特·富勒)反向叙事的基本构造原理,加上蒙太奇的重叠,形成了全新的、大规模的、不间断的故事。它的第一个主题——换句话说,背景中的思想模型——是过程性本身,是关于乐章是否有可感知的方向,以及它与只是出现而不向任何目的地移动的现象之间的关系。

贝阿特·富勒将第三弦乐四重奏的作曲原则比作一部电影的情节,其中讲述一个男人在事故后失去了短期记忆,不知道谁杀害了他的妻子。他一点一点地解开了故事的谜团,记忆的点点滴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但在这一过程中,他再次经历(即记忆)的故事部分与当下发生的事情混杂在一起。「回忆在音乐中有着不同的含义,但即便如此,重构的姿态当然也可以在音乐中得到体验和发展。在音乐中,这些都是有方向或无方向的时刻,是事情可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继续下去的点。我对这在音乐中的含义很感兴趣:音乐产生流动的过程。因此,这首曲子必须很长……」

富勒的第三弦乐四重奏以三种特色鲜明、对比强烈的结构为基础。每一个结构都设计有延续、变奏,并在发展部中得到完善。这些发展部又根据上述叙事原则,在四重奏的整个过程中层层展开和重叠。第三弦乐四重奏是利用极其有限的音乐素材进行的一次明确实验,是利用四种乐器融为一体的音色构建大型形式的一次实验。

第一个结构,A,将集群式的齐奏和弦放入声音的连续体中,起初基本是琶音(第3轨0:25开始),然后是盘旋的弓和泛音滑音,最后过渡到临时的、异质的外观形式,富勒称之为「说话」和「耳语」。从平面的、表面的同质发展到异质,然后逐渐凝固,最后变成噪音般、仅仅是一种呼吸的声音。

第二个结构,B,由线条构成,从六连音开始,以半音阶或滑音的形式向上发展(第2轨3:36开始)。在随后的发展阶段中,这些线条也呈现出「说话」的特质,最终形成与第一种结构相似的停顿:「极度扩展的白色表面」,中提琴和大提琴演奏呼吸音,小提琴演奏高音泛音(第5轨8:26开始)。

第三个结构,C,以上升的拨弦开始(很容易在第2轨5:15开始第3轨1:04开始听到),并以不均匀的、零碎的重复小节继续,这些小节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了音乐的流动。这一过程以快速、下行的齐奏五连音结束,这个五连音非常独特,代表了乐曲整体形式计划的中断(首次出现:第2轨0:00)。这个结构的开头似乎充满活力和推动力,但其发展——以短促、爆炸性的重复模式为特色——则更加静态。在这三个经过修改的结构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了「说话」的姿态。「说话」和「耳语」是富勒各种作品中的姿态类型,其音效变化多端。

盘旋、滑行、脉冲——运动的基本综合状态在这些模式中形成对比,就像有规律和无规律的节拍和节奏的渐变,或运动的驱动和惰性形式的渐变一样。它们组成了一连串可感知的加速和停顿、流动和犹豫的时间。

阿诺德·勋伯格在《作曲基本原理》中写道:「只有通过重复,音乐结构才能易于辨认。」只有重复音型中的一个元素,听者才能理解整个音型。富勒采用了重复和变奏的原则,即记忆的表现形式,并在复杂的蒙太奇手法中对千变万化的素材进行了处理。「在这里,重复代表着一种记忆的尝试。」在四重奏的整体形式结构中,他首先将三个结构的过程顺序及其进展从终点开始探索——如前所述,从声音和动力的停滞开始,然后倒退到(实际的)起点。这样,在第二部分中,包含短小元素的结构序列相继出现,形成强烈的流动对比。只有第三部分才最终呈现出更大、更连贯的组合序列,结构接连出现。

但随后又加入了另一个令人惊讶的元素:第一段结构中镌刻的是一首G大调新教众赞歌,旋律来自1542年,基于诗篇22(这与上下文相关):“Du hörst mich nicht / Nachts finde ich keine Ruh’ / Denn Du verbirgst / Wie weh mir das auch tu’ / Dein Angesicht”(你听不见我/夜里我不得安宁/因为你隐藏了/我多么痛苦/你的面容)。它第一次可辨认的形式出现,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这是一种域外元素,产生于「在这种复杂的形式中加入一些简单可唱的东西,使整个作品最终不只是形式主义的实验」的需要。合唱旋律的简单形式,加上清晰的和声,让人联想到熟悉的传统音乐。有了这一众所周知的音乐素材,记忆突然有了全新的含义——我们(假设「我们」是这一文化领域的成员)再现记忆。从明确的角度看,这段音乐引文既没有程式化,也没有语义化,在富勒的作品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这首合唱曲首次出现在作品的时间中点,即形式中心部分的末尾,几乎难以辨认:在结构A的瘫痪式呼吸结束时,该结构的高音颤音被合唱曲的音符所取代(第4轨4:52开始)。它们以泛音的形式出现在尽可能高的音域中,首先出现在小提琴声部,随后在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和弦中以球形高音滑音的形式下降。此后,一个完整的G大调和声插入第三部分(第5轨0:17开始)解构A开头的盘旋音群中,使和声首次清晰可听,给人惊喜,随后消失在噪音般的延续中。几分钟后,旋律的影子才从中间声部「气喘吁吁地低语」出现,轻柔而又夸张地清晰(第5轨2:39开始),然后再次被静止的声音阶段所取代,最后通过三个低音乐器的集体呼吸,引出最高音的小提琴颤音。在这里,结构A的整个序列已经完成,回顾的开头现在实际上是一个结束的姿态。和声再次出现,隐藏在「几乎是尖叫的」齐奏和弦中(第6轨0:00)。最后,是一声巨大的叹息: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奏出暗色的滑音下行、tasto/flautando(第6轨3:51开始、第6轨6:29开始)。就像结尾中偶尔出现的音型一样,这首合唱曲现在被简化为一个单一的姿态:G大调的呼气。

「人们可以在脑海深处搜寻主题,但它们仿佛是自发出现的。只要没有重复自己的危险,就应该充分利用这些主题,因为当作者使用那些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已经存在于他内心的主题时,他的写作会更好。」派翠西亚·海史密斯在犯罪小说技巧书《情节设计与悬疑小说写作》(Plotting and Writing Suspense Fiction) 中这样建议道。无论是创作还是聆听,作曲的身体体验标志着音乐和叙事过程的并行的终结。即便如此,它们在影射、蒙太奇、动机发展、制造和化解张力以及出其不意的位置安排等方面的技巧也是相通的。因此,富勒的这首四重奏代表了一部极具个性的「悬疑小说」。

贝阿特·富勒的第三弦乐四重奏创作于2004年,其创作于1984年1988年的前作则已经是早期创作阶段的产物。该作品于2004年4月25日在维滕新室内乐音乐节上由阿蒂提四重奏世界首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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