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托克豪森:音乐天赋
人们认为只要你有一双耳朵,你就和其他人一样有评判音乐的权利。大错特错。不是所有人都是音乐这块料,这连没有经过特殊教育的家庭都知道,父母有时候会说一个小孩很适合音乐,因为他能够很快识别一段旋律然后唱出来,而其他小孩不行。或者他第一次摸乐器就能用它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能够让它发出声音,而其他人根本没有这样的天赋。
音乐是给所有人的:这一想法同样荒谬。人们当然可以被各种音乐影响,这是自然。但一些人对声音的敏感度就是比另一些人好。
我从来不觉得我特别有天赋。将我的作品和同行的对比后,我认为在当下,我试图探索新可能性和扩大我们的感知的特殊天赋,似乎比说服人们某人是出色的演奏家或者某既定风格的作曲家的能力更必要。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在自己的天赋方面倾注大量热情的人越来越少,并且我发现当下社会越来越容不下那些天赋异禀的人,因为拉平峰值、千人一面是大势所趋,而不是承认人们之间有天然的不同。你感觉你需要为你的身份而辩护,这是一种完全荒谬的社会情况。
我反馈声音。直接地。声音在我的空气中。可以这么说,每当我处理声音时,它们都组织它们自己。它们的反馈和我对他们的反馈都很好。当一个声音来到我的指尖,不论在工作室还是哪里,我可以立刻把它放在一个声音环境中。我能直觉地看到不同的声音-世界和音乐,并且我很享受坐下来创作音乐的过程,就这么简单。我看我一些同行,他们每坐下来几小时就要站起来喝杯咖啡或者做点其他事情。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一坐就坐十几个小时然后作曲,或者在录音室里工作。很奇妙。
我们的全部传统是视觉的:我们的知性、我们的感官,都是为了反馈视觉信息而训练的。我们的概念是视觉的,我们用来描述它们的词语是视觉的。我们几乎没有描述声音的词语是不表达某种视觉的。人们说音量的高低,说声音的大小,把音色描述为明亮或黑暗。事实上,我们很早就不再是一个听觉社会了,在听觉社会中人们通过聆听来交流。我们的整个价值系统,我们所接受为真实的东西,都基于视觉感官。你光说不管用,你得在纸上签字画押。
结果是,人们的听觉能力退化了。例如,我们发现所有人都在讨论环境的设计、家具的设计或者服装设计,等等。人们现在可以对视觉世界进行更艺术的反馈。大战以来环境设计层出不穷:每扇窗、每张海报都学习了蒙德里安。但另一方面,听觉环境,大街上的声音,变得理所当然。如果视觉世界像听觉世界一样充满了垃圾,大众会整天上街抗议。显然,大多数人已经聋了,无法注意到世界的听觉污染,然而这比视觉污染要关键得多。
事实上,电视和录音技术会带来听觉和视觉的新平衡。我认为越来越多的诗歌会在声音而不是文字上具有意义。现在很多家庭都有磁带机,越来越多的人聆听录制的声音。电话也有很大影响,提供了更多人们互相说话而不是写字的可能性。
我想要构建一种新传统,听觉的传统,通过耳朵传播。我感受到我有责任演出我的音乐,且我已经在全世界演出过了。于是就有了我的录音。我认为我创作的录音和我的乐谱同等重要。很多都包括了偶然音乐,所以这些录音便成了音乐家的范本。音乐家们可以参考这些录音,从中学习,并发展出他们自己的新的创造声音世界的方法。
我所开启的这种新的听觉传统,意味着我们的音乐知识会更加基于、更直接地基于声音的处理而不是纸上的写作。于是,新的可能性的发现和发展大大增快,某人可以在录音室里工作,自己创造声音并转化这些声音。当今的音乐家十分了解录音方法,他们直接进入了声音之中,使用转换设备、合成器、滤波器、 调制器和响度控制器,所有这些都使我们可以在更大程度上与声音共存,这打破了长久以来的音乐传统。
我们知道在巴洛克时期,像巴赫这样的作曲家和乐手的工作十分密切,他可以与他们立刻尝试他正在进行的工作,然后修改他的乐谱。他甚至可以给乐手们留下空白,只给出基本的指示,乐手便知道他想要什么,并填充空白的部分。在今天这种与音乐家的密切的工作关系变得更加必要,且音色和声音在空间中的运动变得十分重要。只有实验和为未来的表演所写下的非绝对的记谱法能做到这一点。这导致了你无法将音乐的材料孤立于作曲过程。材料本身和材料的形成一体化了。我认为这是好的发展。
首先,这意味着,艺术作品不再是死物。过去在我们的文化中,作品不断成为了一种死物,一种在各处被交易的物品,乐谱在被执行时,完全按照乐谱的指示进行的演绎便被认为是最好的诠释。事实上,这只是创造力的一方面。更有意思的是表演者对作品的反馈,我称之为「过程处理」。我在五十年代早期开始了过程处理,不晚于1955年,一种允许许多不同种再现的音乐过程,但都有一般的相似之处。我这样的音乐作品变成了有生命的存在,能够以许多不同方式发展,但都保持通用的一致性,此一致性由此过程的规定所约束。
音乐过程的开放性是一点,另一点是材料的开放性。配器不再是不可改变的,比如「为双簧管、钢琴和大提琴所作的作品」;而是,作品是相对定义的,它可以被各种乐器、未来的各种声音来源奏响,以一种非量化的方式定义音色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特定的发声物体。参与特定过程的人数也不应该被固定,这样音乐可以在不同场合、不同情境下演奏。
将一切永远固定就像一个命令:你要么遵守,要么违反,那么你就错了。另一个选择是多意义的命令,你可以自由地使用你的想象,来真正诠释你所得到的指示。这种开放性应该永远开放,为各种人类意识开放。最终——这就是最后阶段——这些作品应该对直觉开放。一部音乐作品的约束越多,在诠释的过程中的转换的干涉就越多。你必须读乐谱,必须将你所读的转化为行为,必须根据特定的预先决定的乐器演奏法调整你的行为,等等。但这些细节的约束越少,且你越以直觉的方式描述音乐,就越会发生更少的转换。通常来说从作曲家到声音的旅程是很长的,让作曲家所写的东西成为声音会耗时几个月,因为演奏者在正确的演绎之前需要几周的排练和实验。
直觉音乐,顾名思义,来自直觉。直觉对我来说是意识的更高层次,超越了智力。可以在任何瞬间接触到它,不是在空间中「高高在上」,而是在它自己的宇宙的区域里。它有着特殊的结构:有着醍醐灌顶的层次,我们只在很短的瞬间内获得,然后还有两个层次,最后一层便是意识,一切都明了。直觉总是在场,作为一种来源。当我说直觉音乐时,我不是说来自记忆或者潜意识的音乐,而是来自外部对内部影响的音乐。
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新影响,来自全人类及其成就,以及它们的振动干扰,我不可能得到任何特殊的直觉闪光,超越我所知道的或可能从我所知道的过去推断出来的东西。同样,来自外太空的影响,来自恒星和能量中心的影响,这些能量中心发出的波有着特殊方式的结构。当我作曲时,我发现我最重要的创作灵感是那些我无法言说的。即使有着最敏锐的智性训练,他们仍是莫名的。例如,我曾梦到过一部作品,并后来按照我所梦到的写作。任何精细的心理学分析只会把这一事实归为另一事实然后再归为第三个事实,得不到任何有效的结论。这只是一个逐渐淡化的因果链。当然,更现实的做法是每天生活在这样的体验中:总是有一个完全有组织的精神活动在我身上和通过我工作,但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是,我应该能够公式化它,材料化它,不管它可能是什么,在语言或行动或制作音乐方面。归根结底,我想说所有的音乐,或者更确切地说,所有能让我们更进一步的新音乐,都已经存在于直观的领域。
当然,有一种看似新的音乐,可以通过对已经做过和经历过的事情进行智性上的转变来完成。其中一些甚至可以被广泛认可为合理的、好的音乐。如果你有很强的大脑、组合的技巧,或者你有一台超越人类大脑组合技巧的计算机,你可以做到令人震惊的事情,不断扩大变化的范围,直到一点你达到了全新的体验。但本质上这样的音乐仍然是基于我们已经了解的事物。
当我说接收振动时,我指的是简单平庸的,每个人都经历的,来自宇宙的射线的不断轰击。每个人都可以区分晴天和阴天。但在我们的社会中,这些振动的科学目前处于一个很原始的阶段。人们认为这些振动是中性的,没有可识别的个性或特质,是完全相同的,而这是荒谬的。如果你家下方有泉水流淌,你很快就会认识到它对人类心理的影响。
我们说一个人是音乐的 (being musical),和直觉智能有关,而不只是交流智能。人的交流智能的中心,第二中心,是声带所在之处。通常声音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不是很协调。我会说我遇到的很音乐的人,都有着精神和声音中心的协调关系。耳朵不是中心,只是一个器官,一个话筒。
艺术家总是被看作一个反应时代精神的个体。我认为总是存在不同种类的艺术家:有些主要是他们时代的镜子,还有很少一些,有着远见的力量,希腊人称他们为占兆官:他们能够宣称人类发展的下一阶段,真正地聆听未来,并通过他们的作品让人们准备好迎接即将来临的事物。每个历史阶段,有这样天赋的艺术家非常少。今天,艺术家有责任担任这一角色,并比以往更加认真地履行这一职责,因为即将来临的事物对于大多数人类来说都难以置信。
音乐训练和音乐性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花几年时间在音乐学院里训练一个人识别音高构造、和声、和弦、旋律、音程的能力——都是以智性的方式。但我所说的音乐人可以模仿他听到的任何声音,直接地使用他的声音,不用思考音高正确与否,而可以直接发出他想发出的声音。而且不仅仅是模仿音高,也模仿音色。伟大的音乐家总是伟大的模仿者。之后,在模仿的天赋的基础上,是转化你所听到的声音的天赋。大多数人没到这么远,但那些得到了转化、合并和识别声音的能力的人,他们是更好的音乐家。最后的阶段是,这样的能力变得几乎自动。现在当我听到任何自然或者交通的和声音,我可以立刻知道怎么合成这一声音,并且我知道很多努力尝试这么做但失败了的人,因为他们没有自然的分析和模仿的精神力量。
重要的是,我们时代的突破应该超越我们到目前为止所接收的极限。人们通常认为艺术只是为了娱乐,但那根本不是艺术的角色。艺术的角色是探索人的内部空间;寻找人通过声音、通过他所听到的,可以如何激烈地振动。它们是扩展人的内部宇宙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