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兹:巴托克《为弦乐、打击乐和钢片琴而作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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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34年到1937年间,巴托克创作了三部极为成熟的作品,它们展现了非凡的平衡感。这三部作品分别是第五弦乐四重奏(1935年)、《为弦乐、打击乐和钢片琴而作的音乐》(1936年)以及《为两架钢琴与打击乐而作的奏鸣曲》(1937年)。

在这三部作品中,《为弦乐、打击乐和钢片琴而作的音乐》或许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尽管这种评价并不能太过武断。巴托克早期的作品体现出一种对晚期贝多芬与成熟德彪西的融合尝试——一种十分奇特却又极具魅力的合成。他随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一阶段的研究成果使他逐渐趋向于一种有机的半音体系,其风格与贝尔格和勋伯格相去不远。而这一过程又最终引领他发展出一种完全个人化的风格,巧妙地在民间音乐与艺术音乐之间、在自然音阶与半音体系之间取得平衡。

几乎无需赘述的是,巴托克的创作深受他对民间音乐研究的影响。他最初是一个相对传统的民族主义作曲家,但随着他对原创性的不断追求,他开始尝试全新的素材与陌生的技法。这些尝试极大地革新了他的美学视角,并迫使他去寻找一种关于「匈牙利音乐」的解决方案,这种音乐风格与任何地方性的异国情调截然不同。

《为弦乐、打击乐和钢片琴而作的音乐》是由保罗·萨赫尔为巴塞尔室内乐团所委约创作,首次演出由萨赫尔本人于1937年1月21日在巴塞尔指挥完成。

撇开这部作品在音乐上的成功(我们稍后会谈到),它在器乐编制上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两组弦乐团体以轮唱方式交替演奏,并与由钢琴、钢片琴、竖琴、木琴、定音鼓以及其他打击乐器组成的第三组形成对比。这部作品的开头赋格无疑是巴托克微妙风格最精彩、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之一,在这段赋格中,大量的小音程彼此重叠、交织,始终存在于一个持续性的半音体系框架之中。整部作品的写作主要是对位的,无论是严格还是自由形式的,并在后续的发展中通过模仿赋格继续推进。节奏不断变化,奇数与偶数拍交替出现,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性格,这种特性本质上也是对位式的。

巴托克一直擅长为钢琴写作——那是他最钟爱的乐器——他同样也善于为弦乐写作。他对钢片琴和木琴的运用总是很有效,钢片琴的琶音为弦乐的颤音与颤奏增添色彩,而木琴的强调作用为钢琴的打击音色带来了干涩质感。在弦乐写作中,巴托克运用了所有常见的奏法,甚至包括在他那个时代还相当罕见的技巧(例如如今以他名字命名的巴托克拨奏,即手指拉弦至弹击指板),他以极高的技巧变换这些音色,使运弓重新获得了在浪漫主义音乐中所丧失的那种清新甚至带攻击性的特质。钢琴则主要以其打击性、锤击式 (martellato) 的音色使用,很少用于颤音效果,类似匈牙利扬琴,仅在很少的场合用于其共鸣特性或抒情性的表达。巴托克的钢琴写作,如同斯特拉文斯基一样,是他们那一代作曲家的标志性特征之一。

《为弦乐、打击乐与钢片琴而作的音乐》的四个乐章风格清晰各异,尽管第1和第3乐章(行板与柔板)以及第2和第4乐章(快板与极快的快板)之间存在某种呼应。奇数乐章(第1和第3)可以被视为巴托克「内在性」的体现,而偶数乐章(第2和第4)则体现了他音乐中那种激烈甚至暴力的特质。第一乐章没有任何「民族」色彩的痕迹,这或许是巴托克所有作品中最具「永恒性」的一章——这是一段赋格曲,像扇面般展开,逐步推进至最大强度的高潮,之后又回归到开头那神秘的氛围。第三乐章是巴托克作品中罕见的夜曲风格片段。它以木琴独奏开场——在当时颇具新意——弦乐段则展现出明显的民间音乐影响,这种影响虽被吸收和超越,却仍在音乐的节奏感中清晰可见。另一个同样新颖的特征是定音鼓滑音的运用,这是由巴托克最先探索的一种富有诗意的表现手法。两个快乐章(第2和第4)更具通俗性,尽管它们展现出一种对曲式的关注,这种关注并不典型于所谓「民族」音乐。主题素材可能直接受到民间音乐的启发,但作曲家运用并转化这些素材的方式使其脱离原初语境,将其融入一个真正被「发明」的宇宙之中,而非仅仅是「观察」所得。

巴托克持续关注的一个课题,是在作品结构中对比表现色彩性与调性。第1乐章赋格便是很好的例子:它在第4乐章的结尾处再现,而其音程几乎被完全翻倍。同样,第3乐章中赋格主题的四个乐句被用于划分乐章的五个部分,几乎是像规划段落一样进行组织,以确保整体的连贯性。

巴托克在当代音乐中占据着非常特殊的地位,是继斯特拉文斯基之后最早被完全接受的现代作曲家之一。他去世后,他的音乐立即获得了极大的欢迎。在经历了一段被忽视的时期后,他的名字成为现代作曲家与公众之间建立联系的象征之一。在这位作曲家的非凡经历中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误解:他在困顿甚至贫困的境况中去世,而在他死后立即被提升为「可理解的」作曲家的第一梯队。事实上,他的音乐获得成功的关键在于它对民族音乐和国家象征意义的模糊处理。巴托克无疑应该与斯特拉文斯基、韦伯恩、勋伯格和贝尔格一起被成为当代音乐的「伟大五人组」;然而,他在20世纪中所处的特殊地位,并非由于那些当代听众最容易吸收的音乐元素。更可能的解释是,他的成功源于他非凡的诗性天赋,使他能够有效地实现自己的创意。无论是通过一种「将声音材料融合」的暴力表达,还是在一种宁静温柔、散发着「刺耳声音与彩虹色调的光环」中,巴托克都是不可替代且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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