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德:关于齐默尔曼《士兵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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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清楚地记得,在歌剧《士兵们》1965年的首演中——尽管我对这部作品感到无比的着迷——却对某些东西感到非常困惑:这部作品在风格和形式上的不统一。奢华的音响与炫目的技巧旁边是苦行般的简朴;正统的序列主义音乐与古典音乐的引文并置;爵士乐与录音带上具体的噪音交织……如今,我认为,恰恰是这种总体形式的不对称性,这种风格层次的交错,这种未完成状态的「片段性」,构成了这部作品的力量所在。《士兵们》不是一个封闭的整体,而是一个作曲发展过程的体现。


从作曲技法来看,齐默尔曼是序列主义在其鼎盛时期的代表——承袭了勋伯格、贝尔格和韦伯恩的传统。《士兵们》的总谱是基于十二音体系构建的,运用序列来处理时值比例和动态等级;此外,重要的是通过数字比例来划分较大的时间段(这既体现在不同速度的连续替换中,也通过不同计数单位的重叠加以体现)。这种形式构建的层次可以说是齐默尔曼音乐的骨架;它的「血肉」和「外皮」则是通过从施特劳斯和德彪西发展而来的技术来构建的,这些技术不仅展示了对每一种乐器特性的精确认识,更体现了一种通过重叠类似声部的音响表面来创造新的色彩的艺术。正是因此,齐默尔曼的音乐具有非凡的光辉与感官魅力。然而,它还包含了第三个特征元素,这是齐默尔曼个人创造的标志。为了便于理解,可以将其比喻为身体的肌肉和韧带。短暂的过渡音颗粒——既不具备纯色彩特性,也不是纯粹的结构性元素——往往扮演了中介功能:它们通过微小的变化和桥梁作用,使得序列性封闭的区域得以衔接,并让音乐流动起来。


《士兵们》的音乐从第一幕到第四幕展开了一条倒退的道路:从青春到衰老的路径。前两幕充满了旺盛的力量,集中体现了齐默尔曼早期风格的所有元素:它们是齐默尔曼从传统中汲取并加以转化的精髓。在第三幕和第四幕中,音乐逐渐收缩,最终陷入一种死亡般的僵直。这两幕包含了所有表征齐默尔曼晚期表现形式的风格元素,并且对当今的年轻作曲家一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齐默尔曼的所谓「中期经典风格」作品可以想象性地插入其中,这些作品包括《轮唱》、《对话》、《临在》和大提琴独奏奏鸣曲(这些作品都创作于1960至1963年间,当时齐默尔曼暂停了《士兵们》第二幕完成后的创作)。


所有齐默尔曼的音乐作品,即使是纯器乐作品,都与文字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这种关系更少体现在文字的音响-节奏元素上,而更多体现在其象征性和指示性意义上(例如,他的许多作品包含格言、象征性标题或乐章名称,以及诗人引用等)。


我认为使用「多层次性」这个术语是合理的,前提是即使是复杂的音响图景也能追溯到一个统一的基本结构(例如在序曲中)。但如果同时出现的音乐没有共同点(不仅是节奏上的,还有音响和风格上的),我更倾向于使用「多维性」这个术语(例如在第二幕的间奏曲中)。


《士兵们》:一部文学歌剧?——恐怕不尽然。文本更像是一个借口,用来展示某种更普遍的东西;人物形象略显模糊。我甚至愿意称该剧本为「可替代的」。齐默尔曼选择伦茨的作品,不仅仅是一种对歌德的微妙复仇。他感到有责任捍卫伦茨这个悲剧性人物,捍卫他相对于歌德及其对生命力和谐均衡的调和立场的独特性。


齐默尔曼是否超越了一种「德国」的属性(如果说普菲茨纳和雷格尔被认为是德国属性的代表)?在指挥同一齐默尔曼作品时,我经历了不同的反应:在巴黎有分裂的反馈,在伦敦有热情的认同,在阿姆斯特丹有热烈的狂欢,而在意大利却是完全的不理解(有一位严厉的评论家在首排观看演出时激动地写信给《晚邮报》,随后评论说,这部作品「完全是卡尔·奥尔夫的无谓翻版」)。——毫无疑问,齐默尔曼的音乐展现了强烈的日耳曼特征:对野蛮力量爆发的热衷,对繁复、压抑的倾向。但齐默尔曼在其一生中经历了一种发展,这种发展也许可以与瓦格纳的成长相比,甚至超越了德国的框架,达到了更广泛的欧洲尺度。


齐默尔曼是第一位有意识并明确地将历史融入其作品的作曲家。不仅仅是旧有形式(例如「恰空」、「圣咏」、「托卡塔」、「夜曲」)通过他的构造重新显现(类似于《沃采克》中的做法,而《沃采克》本身通过这种双重折射又在《士兵们》的音乐中得以再现);更是引用了「历史性的」音乐:从格里高利圣咏、路德圣诗、巴赫、莫扎特、德彪西,一直到民间音乐。因此,这种音乐与自身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又不因此放弃自身:它将历史融入其中。


在《士兵们》的某些部分,人们会感到齐默尔曼的歌剧形式变成了一种类似礼拜仪式的东西:这并不像克洛岱尔/奥涅格1(甚至瓦格纳的《帕西法尔》)那样显性,而是隐含的,在世俗性之中。例如,结尾不仅仅是灾难、世界末日,而是启示录;整部作品带有末世论的特征。


作为艺术家,发展新的理念是一回事,用论述性的语言描述它们又是另一回事。齐默尔曼在尝试将特定词汇引入自己的音乐时,并不总是成功。因此,我认为他经常为自己复杂的创作阶段使用的「多元主义」这一术语并不令人满意。在我看来,齐默尔曼的思想与让·格布泽的哲学之间存在令人惊讶的契合。格布泽不仅谈及未来时间观念的球形结构,齐默尔曼思维中的多维性与格布泽的理念也有着类似之处,这在齐默尔曼的拼贴作品中得到了体现。我确信,如果齐默尔曼了解格布泽的表达方式,他会使用它。格布泽的基本思想是,将早期的意识形式(「魔法的」和「神话的」)整合到理性-科学导向的「精神的」意识中;通过这种整合,可以达到一种新的精神层次,这种层次体现了完全的开放性和复杂性。「整合」可能是比「多元主义」更合适的词汇——后者更倾向于描述一种无联系的并列关系。而「整合」这个词可能更适合表达齐默尔曼理念的核心,以及大概所有未来艺术理念的核心。

1976年


  1. 译者注:保罗·克洛岱尔为奥涅格许多作品提供了文本,其中最著名属《火刑柱上的贞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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