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伯格:4封写给马勒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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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1909年12月29日

我亲爱的总监先生,

我实在是太忙了,以至于在第七1结束后,我无法抽出时间立即给您写信。此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以前,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冲动,想在演出结束后立即对您说些什么,趁当时作品给我留下的完整而热烈的印象还在。也许我暗自担心,这种印象可能会蒸发或减弱。而事实上——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它之前确实并没有持续很久。但这一次(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知道我可以尽情地等待,因为这个印象,第七的印象,以及之前第三的印象:这些是持久的印象。我现在真的完全属于你。这是一个确定的事实。因为我比以前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轰动的东西,有什么让人无比兴奋和激动的东西;简而言之,有什么让听众感动得失去平衡而又不给他填补。这次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建立在艺术和谐基础上的完美平静。一些能打动我而不只是无情地转移我的重心的东西;一些能把我宁静而愉快地吸引到自己身边的东西——一种像引导行星一样的吸引力,让它们沿着自己的路线旅行,确实有影响,是的,但如此均匀,如此完全按照计划进行,不再有任何刺耳的声音,任何暴力。这可能听上去像是晦涩辞藻的堆砌。然而,在我看来,它非常清楚地表达了我主要感受到的一件事:我对你的反应是对一种经典的反应。但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典范。我的意思是——这肯定是一种区别——:完全没有任何外在的兴奋!在安宁和平静中,就像一个人毕竟是在享受一件美丽的东西!而以前,你知道,我的情况确实不一样;我知道这是事实,即使我现在还不能清楚地表达这种差别。也许有一些艺术斗争的因素参与其中;个人因素;外在因素;审美细节;配器问题;这次完全没有这些因素!

我事先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仔细看乐谱。我几乎不了解它。我向音乐之友协会提出的允许我参加最后一次排练的请求没有得到答复,但是有评论家在场。

所以这一次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几乎是在第一次听到时,我就有了这个伟大的、完全清晰的印象。

我不能说这次演出是否精彩。总的来说,我认为它并不坏,因为吕维 (Ferdinand Löwe) 显然非常努力地准确执行了乐谱的指示。诚然,他似乎并没有达到更多的要求;我经常感觉到有些地方应该以不同的方式来完成——但我认为即使是这样,吕维也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毕竟没有理由(正如我曾经说过的)期望他能准确地理解这部作品,考虑到他指挥了这么多年却从未理解过任何东西。

至于我最喜欢哪个乐章:所有的!我无法说我偏好其中哪个。也许我在第一乐章开始时有些冷漠。但无论如何,这只是很短的时间。而从那时起,我的心情逐渐变好了。从一分钟到一分钟,我感到更快乐,更温暖。而且它没有让我有一丝一毫的离开。心情一直很好,直到最后。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清晰的印象。最后,在第一次听到时,我察觉到了许多形式上的微妙之处,同时始终能够遵循一条主线。这是一种特别伟大的享受。我简直无法理解,我以前怎么没有被它征服。

我非常希望听到你的情况和你在那里做的事情。当然,我不相信关于歌剧《忒修斯》的谈话,一下子就想象出了开始这一切的笑话。但当然,维也纳的每个人都把它当真了。没有人停下来想一想。「那是什么意思——忒修斯?」我只在忒修斯神庙2里认识他。他在我的脑海中没有更多的位置,因为我现在已经抛弃了在历史课上获得的一切。而这,不是其他,应该是你用来表达自己的材料!!没有人想到:魏因加特纳-俄瑞斯忒斯;施特劳斯-厄勒克特拉;因此,我,马勒:忒修斯,同样是希腊神话——这是一个模仿性的笑话,用来搪塞无礼的提问者(「但是,总监先生,您怎么会从未为舞台创作过任何作品,因为您毕竟是……」)。在我看来,这就是谣言的开始。如果知道我猜对了,我应该感到非常自豪。

我自己的消息也不多。我已经与环球出版社签订了合同,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满意的合同。

1月14日,我将有一场在Ansorge-Verein的音乐会。钢琴伴奏的《古雷之歌》,改编自Stefan George文本的歌曲集3,三首新钢琴曲4。我的独幕剧5将在曼海姆演出。

以及我的第二弦乐四重奏将在巴黎演出。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什么结果?!?

也许这些天你会给我寄一张图片明信片,上面有(非常小的图片)留出小空间来写留言。

带着非常诚挚的问候和深深的敬意,

我是,你真诚的
阿诺德·勋伯格

现在写给你的妻子。

亲爱的女士,你答应给我寄来纽约的消息6……!我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许是因为我不写信?但我写了!在第三[交响曲]之后!还是因为我不写自己的事?但你对这一点不感兴趣。而且:虽然我谈了很多自己的事,但由于不能同样多地写自己的事,我宁愿根本不写。只写一点是不行的。这不是那种可以在简短的时间内完成的事情。——你真的不要因为我没有给你写信而生气——为了弥补这一点,我经常想到你,这至少比我写的东西更有品味,更有风格。而且也更容易辨认!

它也不会让我得作家病7,或者让你因无聊打哈欠而下巴抽筋。

我也不会感到被冒犯,我不需要怀疑我被认为是无聊的。

那么好吧:我可以在这四点上宣誓。

但还有一件事:上次我和你在德布灵8的时候,我得知你想留在维也纳。那是真的吗?你坚持这样做了吗?你的计划进行到什么程度了?那确实会是非常好的。

你的小女儿怎么样了?你又如何呢?也许这些天你会写信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我很想知道,你和总监先生是否读过我在 Merker9 杂志上的文章?你们喜欢它吗?

我的妻子向你致以最美好的祝愿。我也一样。

你最忠诚的
阿诺德·勋伯格

希特辛格大街113号

维也纳十三区,1910年7月5日

我亲爱的总监先生,

你的五十岁生日为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你我一直想说的话:我对你有多么崇敬。我不禁想起,在以前的日子里,我经常因与你意见相左而惹恼了你,这让我非常难过。我觉得我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你是不对的,应该在你说话时倾听,让自己被比[我的]观点更重要的东西所充实:一个伟大人格的共鸣。即使我的观点的泛音不能,或至少不能总是与你所说的要点相一致——我知道,作为年轻人,我有权利与众不同,即使这也意味着不完美,因为我必须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不能让自己在理论上被说服——但仍有件事我应该绝对屈服于它:从伟大的事物中散发出来的基本品质,那是我在你面前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的无法界定的东西,对我来说,它是天才的力量;它的存在和力量对我的感觉是完全清楚的。

如果我还是与你有分歧——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目光短浅,也许是逆反心理?也许这也是爱,因为尽管如此,我一直非常敬重你。那是一种炫耀式的爱:用憎恨来追求的爱。

我一直想给你写这封信,或者如果可能的话,写一封措辞更完善的信,因为它在我心里压了很久了。我确实觉得我没有立即理解你是比较羞耻的;但我的需求变成了让你厌烦的事,这是我深深忏悔的事情。

我只有一个借口:我不再年轻了,我已经太忙于自己的发展了。也许你会愿意让这一点发挥作用。

也许你也会把我现在对你、对你的工作的感觉算作我的功劳。我现在是多么地敬重你——在所有可以想象的方面。

现在,在你五十岁生日之际,我对我们的祝愿是,你将很快再次回到我们厌恶又喜爱的维也纳;永久地回到这里。你可以享受这里的生活;你可以有意愿在这里开展工作,也有可以选择不这样做,因为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配;或者你可以,虽然没有这个意愿,但还是这样做,以便给我们带来快乐,而我们也许确实配。总之:你可以再次回到我们中间来!你有如此多的理由感到痛苦,但还是可以接受尊敬,并把它作为对短视所造成的伤口的抚慰(因为这不仅是恶意)。我知道,如果你现在,如果你回到维也纳,你会被这种热烈的崇敬所包围,以至于你会忘记所有以前事出有因的怨恨。

我最衷心的希望和愿望是,这将很快实现,如果我能够为实现这一目标做一些事情,我真的会很高兴。

带着深情的敬意和虔诚,

我是,你真诚的
阿诺德·勋伯格

维也纳,1910年8月2日

我亲爱的总监先生,

我几乎无法告诉你,我不得不给你而不是其他人写这封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你无法想象我试过哪些不可能的事情,也试过哪些可能的事情,但都没有用。我真的很需要,否则我不可能给自己写这封信。而且去年你也提供给我支持,这更加鼓励我而不是阻止我[做接下来的请求]。

事实是,我没有钱,还得付房租。毫无疑问,我在收入变少的情况下买下一间更大的公寓是非常轻率的。但是,有许多情况倾向于为我开脱,对接近实现的希望的失望,任何人都会指望它;诸如此类的事情。所以我必须求你借给我300到400莱茵盾。明年我回到音乐学院时,我肯定能把钱还上。

我无法告诉你,通过提出这样的问题来玷污我与你的关系,这让我多么不高兴。而且我必须说:我不应该以自己的名义这样做;我自己可以克服这种事情。但是,当一个人有了妻子和孩子,他就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人了。

我想请你打电报告诉我,你是否能答应我的请求。还有——如果这个要求不过分的话——如果你能帮助我,如果可能的话,可以电汇或至少用快递把钱送来。

我诚恳地请求您不要生气。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对我的态度不会因此而受到不利的影响。

希望能尽快得到消息,

一如既往,我是你忠实的
阿诺德·勋伯格

希特辛格大街113号

维也纳十三区,1910年8月3日

我亲爱的总监先生!

今天,米特克以你的名义给我送来了800克朗10。这就像每一件善事一样迅速完成,真正有高尚情操的人不需要下决心去做,甚至不需要接受来自外界的推动。它只是涌现出来,是他的基本存在的分泌物。

人们能对这样的事情表示感谢吗?

应该这样做;我也想这样做。但是,因为我希望我对你的崇敬不应该有这种不相干的起源,所以它在我的心目中很重要。并不是说有什么危险;但我希望分清崇敬与感激。甚至不应该让人觉得这两者是相互关联的。但两者都不是:当我想到被允许与你更亲密地相识是多么的荣幸,这样我就有机会对你表示感谢,那么我就会感到轻松。当我想到,即使在我不能引以为豪的事情上,你的纯洁情感也能保护我不被不公正地怀疑为软弱无能;一个怀有这种情感的人的接近,如何使我本身不能赞同的事情变得美好;当我把这与从我身上发出的甚至是好的东西只要进入不纯洁的领域就会变坏的方式作对比时,我就感到安慰;因为我感到一种力量的显现,这是我自我教育的全部努力所要接近的。

也许这又是晦涩辞藻的堆砌!但如果你知道这些想法是如何一直伴随着我,以及这仅仅是尝试把它们说出来,你就会把奢侈的情感所犯的任何违反良好品味的罪行算在它的头上。

因为奢侈的情感是清除灵魂不洁的热潮。我的野心是成为像你一样纯洁的人,因为我不被允许如此伟大。

永远属于你,
阿诺德·勋伯格

  1. 原译者注:指马勒的第七交响曲 ↩︎

  2. 原译者注:维也纳人民公园处的一座建筑 ↩︎

  3. 译者注:指《空中花园篇》(Das Buch der hängenden Gärten↩︎

  4. 原译者注:指三部钢琴作品,作品11 ↩︎

  5. 原译者注:指《期待》 ↩︎

  6. 原译者注:马勒此时是纽约爱乐协会的指挥,但夏天回到奥地利作曲 ↩︎

  7. 译者注:书写过多导致手部肌痉挛 ↩︎

  8. 译者注:维也纳第19区,市最北部 ↩︎

  9. 译者注:1910-22年于奥地利出版的关于音乐和戏剧的杂志 ↩︎

  10. 原译者注:大概可以支付一年的房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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